◎郑锦霞
清晨的微风中,我在新掘的土坑旁弯下腰,刚放入的葡萄幼苗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。突然,一阵久远的酸涩涌入鼻腔。这气息像一把钥匙,轻轻一转,便打开了尘封的童年之门——门后是江南小城那条幽深弄堂,弄堂尽头的外婆家后门,立着一架虬曲盘绕的老葡萄。
这株葡萄在我妈妈出生前就在那里了。粗粝的主干皲裂如鳞,却年年抽出嫩绿的新枝。外公抚着它说:“这是醉金香。”结出的葡萄红中透紫,甜里裹着微醺的酒香。每年暑假葡萄泛青时,三舅舅就会蹬着自行车来接我们。几个孩子挤在后座,最大的快乐便是冲进院子仰头数葡萄串。枝叶婆娑间,硬是能数出百十来串。母亲是长女,和小舅舅差了整二十岁。这小舅舅比我哥小一岁,比我年长些。葡萄架下,我们这群年岁相仿的孩子结成了同盟。晨露还在叶尖打转,大家已蹲在青石板上,为哪串葡萄先熟争得面红耳赤。
外公立着铁律:第一串熟透的葡萄必献给太婆。太婆是外公的母亲,终日蜷在藤椅里,像尊被岁月包了浆的佛。眼巴巴看着外公摘下那串紫得发亮的珍宝,恭敬捧到太婆枯枝般的手中。老人却只随意掐下顶大的一粒,指尖带着藤蔓的凉意,笑眯眯向我们招手:“都来,甜要分着吃才有滋味。”葡萄在齿间迸裂的瞬间,夏日的燥热和等待的焦渴都化作沁凉的甜浆。
黄昏时分。外公抱出晒得酥脆的蓬蒿,在弄堂两头点燃。带着药香的青烟在暮色中浮沉,将葡萄架笼进朦胧的结界。外公的声音便在烟雾里升腾,讲岳飞枪挑小梁王的故事。说到“岳母刺字”时,他枯竹似的手指在空中狠狠刻划,砂纸般的掌纹擦过我的耳廓,仿佛真在皮肉上烙下“精忠报国”四个血字。我们屏住呼吸,连头顶的葡萄叶都停止了窸窣。
七岁那年夏天,我险些永别了葡萄架。龙潭边陡峭的岩石是孩子们的试胆台。看着哥哥和小舅舅鱼跃入水的英姿,我咬牙爬上岩顶。凉风钻进裤管时,脚底突然发软。“扔下去就会了!”不知谁喊了一嗓,背后猛遭推力,整个人砸进墨绿的深潭。我被捞上岸时已没了气息,后来听说,是大舅舅倒拎着我狂奔过半个村子,鞋跑丢了都浑然不觉,硬是把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。
当夜高烧如烙铁,外婆用桃仁山楂捏成团子,敷在我滚烫的手心脚心。她抱着我坐在葡萄架下的青石板上,面向龙潭一声声唤魂。月光漏过叶隙,在她霜白的鬓角跳跃:“亚,东面怕去也转来,西面怕去也转来……掉在外面没有白米饭,转回外婆家食长寿面哦……”声音轻如蛛丝,却带着拽紧风筝线的力道。我昏沉中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贴着皮肤爬回身体,像蚯蚓钻回湿润的土壤。
蓬蒿烟年年升起,我们却像熟透的葡萄般纷纷坠落枝头。大舅舅参军去了东北,二舅舅在邻县教书,三舅舅的军装照还别在外婆镜框上。哥哥去学木匠那年,葡萄架忽然空了大半。后来我和小舅舅也背着行李消失在弄堂口。老宅愈来愈静,只剩葡萄藤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。
直到有一天夏夜,老电线爆出蓝火,顷刻舔红了屋檐。救火的人捅破屋顶时,通红的瓦片冰雹般砸下。葡萄架在烈焰中噼啪爆响,像垂死巨兽的哀鸣。外公从此蜷在竹榻上,终日摩挲着半截焦黑的葡萄藤,喃喃要搭新架子。可那带着药香的烟终究散尽了。他枯瘦的身子如秋叶般飘落在来年清明前,与他的葡萄架共化尘泥。
今年开春,我在院角掘了深坑。邻人见我对土发呆,笑问是否要种名贵花木。我摇摇头,将带着泥团的葡萄苗埋进土里。“最普通的醉金香。”浇下水时,一滴温热落在新土上,霎时洇成深色。
黄昏独坐时,夕照常把新叶染成透明的金箔。恍惚间总有童声穿透时空:“这串!定是这串先熟!”蓬蒿的苦香与葡萄的甜冽在鼻腔纠缠,指尖还残留着太婆递来的那粒葡萄的凉意。我知道葡萄架终将老去,但新藤每抽一寸绿芽,旧时光便溯回一尺。外公镌在烟雾里的“精忠报国”,外婆渗进月光的招魂谣,都在这细弱的藤蔓里生了根。虬曲的老藤虽焚于烈火,却在另一方土壤里,活成了记忆年轮上最韧的脉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