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塘荷影

今日浦江 2025年08月01日 陈有林

  ◎陈有林

  近日,再踏进老家浦南村的田野,赤塘的风掠过时,我目光去寻那接天的碧色、满塘的荷影。水波漾开处,却只见菱角的圆叶细碎铺展,将五亩塘面遮得密密实实。四个小塘连缀的轮廓还在,深水处曾亭亭而立的荷,却早已没了踪影,只留满心回想与轻喟。西侧机耕路已换作水泥路,那个曾难住无数人的大坡,如今车过无声,这倒让记忆里的喘息与吆喝声,愈发清晰可闻。

  记忆像被风掀起的荷叶,呼啦啦铺满心头。

  那时赤塘水很深,是三个生产队共有的家底。年前抽水捕鱼的热闹,是年味里最鲜活的印记。踏水车吱呀转了整夜,天光破晓时,塘底淤泥渐显,男人们赤脚下塘,惊得满塘鱼跃。妇孺围在塘边,眼里亮如星子,等分到三两条鱼,便能让年夜饭的香飘出半个村子。

  机耕路上的大坡,是往来者的关隘。百余户人家的收成,全靠独轮车推上坡去,必得有人在前拽、有人在后推,合力方能翻越。常有人守在坡前,望着装满作物的独轮车发愁。外公总牵我往坡边站,看汗水顺着推车人脊梁淌成河,说:“小孩帮人推推车,是修福。”我便攥紧车绳使出浑身劲,哪怕只添一分力,胸口也像盛了荷叶接住的阳光,暖融融的。

  蝉鸣扯着嗓子喊时,赤塘便浸成了碧色的海。荷叶挤挤挨挨,粉白的花苞从绿伞间钻出来,像被晨露吻过的胭脂,轻轻巧巧就压下了暑气。父亲推自行车上坡,脊梁弯成一张弓,我跟在后面数他汗湿的背影,看阳光把荷叶上的水珠照得透亮,像撒了一地碎银。他常说:“赤塘的荷好,根扎泥里,花却干干净净往上长。”那时不懂,只觉他衬衫口袋露出的钢笔尖,和荷叶纹路一样,都带着股不肯折弯的执拗。

  小姐姐爱站在塘边照相。碎花裙跟风一起摇,裙摆与荷叶共舞,照片背景永远是接天的碧色,缀着几朵半开的荷。她笑着说:“等工作了,也要像荷花一样。”后来她成了棉纺织厂的工人,那张照片已泛了黄,荷影却依旧鲜活。

  我们这些孩子,最爱摘片大荷叶当草帽,顶在头上跑,叶梗在颈后蹭得发痒,喊着“冲啊,冲啊”,在田埂上扮游击队员。荷叶清香混着泥土味,比任何游戏都让人着迷。偶有失足跌进塘边浅泥,回家挨了骂,闻到衣服上未散的荷香,又忍不住偷偷笑。读《爱莲说》时,我只记“出淤泥而不染”,直到后来做了新闻记者,跟着前辈跑现场,见那些坚守原则的人,才忽然懂了:干净从不是不沾尘土,而是在尘土里,也能把腰杆挺得笔直。

  采访遇过棘手事,对方塞来沉甸甸的信封,我坚决推回。走出办公楼,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,恍惚间竟走在赤塘的机耕路上。父亲拒收礼品时的严肃面庞,“根正才能花正”的叮咛,荷叶上滚落的水珠,还有外公那句“帮人推车是修福”,一一浮现在我眼前。那晚翻出姐姐的老照片,背景里的机耕路,还能看见那个上坡的轮廓。

  如今机耕路成了水泥路,坡还是那个坡,却再不用费力推车。只是满塘荷影换作菱叶,风过时虽也起伏,却没了荷叶翻滚的壮阔,少了荷花初绽的清芬。

  可有些东西,总在心里发着芽。父亲退休后,仍爱往塘边踱,不穿笔挺衬衫了,却还总说荷的好。我陪他走着,看夕阳把影子投在水面,忽然听见远处孩子的笑闹——几个小家伙正围着一辆上坡的三轮车,小手使劲推着车帮,像极了当年攥紧独轮车绳的我。

  原来赤塘的荷,从未离开。它是父亲弯弓的脊梁,是姐姐照片里的笑靥,是外公朴素的教诲,是我们走过岁月时,那份不肯折弯的干净与热忱。风过水面,纵然菱叶田田,我依然能听见荷叶翻滚的声,听见坡上的吆喝与欢笑,在时光里,轻轻拍打着初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