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朱耀照
深夜,没有月光,一个少年行走于荒山野岭中。忽然,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。回头一看,一个青面獠牙、指甲一尺长的鬼向少年扑来。少年大叫起来,拼命往前跑,没跑几步,便摔倒在地……
这是我在初中时经常梦到或想象的场景。
我的家离学校二里多地,中间一条山岭,四周没有人家,几处荒坟呈梯状上下排列,坟面朝向小路。一个破庙,阴森森的,横卧岭头。白天还好,到了晚上,一个人行走,着实令人毛骨悚然,心怦怦直跳。
十三岁,我上初中。学校里要求学生参加晚自修。当时,整个村仅我一人在上初中,我实在害怕一个人晚上在荒岭上行走。而家里呢,爸爸常年在外,妈妈一人有干不完的活,她也希望我能在晚上帮助她。于是,妈妈就跟学校商量,让我在家自学,学校同意了。
可是,好景不长,期中考试刚过,我就加入了晚自修行列。
那天上午,十月的太阳正照在操场上,使每一条土缝都阳光满满。北边一层楼的简易教室,白壁黑瓦,也异常亮堂。一位矮胖的老师宣读完学科竞赛优胜者后,突然声音高了起来:“有一个学生,怕鬼,不敢一个人来参加晚自修。结果,他的成绩从原本入校的第一名落到三十多名。现在世上哪有鬼,这种怕鬼的人会有出息?”
他说的就是我,我怕鬼这件事全校师生都知道。我将头低下去,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。
我知道,自己成绩下降是由于自己顽劣的坏毛病又上来了,但没想到这个当老师的邻村同宗哥哥会跟晚自修联系起来,更没想到他会不顾情面,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我的伤疤,让我颜面尽失。
当时对同学们投来的眼光,我已全然忘记,只记得中午回到家时,第一件事便是毅然决然地告诉妈妈,要参加晚自修。
对我一个人夜里爬岭回家,妈妈还是不放心。吃过中饭,她便带我去西村同年伯伯家,希望晚自修结束能让我住在他家。同年伯伯一口应许,他说,家里有个读初二的儿子,正可与我作伴。妈妈千恩万谢后往家的方向走去,我望着年过半百的妈妈风中凌乱的花白头发,以及一步一步走远的矮小身影,我不觉流下泪来。
我的生活规律从此改变,傍晚放学回家吃完晚饭,便回校参加晚自修。晚自修结束,我就住在同年伯伯家里。第二天早上,我在同年伯伯家吃了早饭,就到学校上学,中午才回家吃中饭。
因我参加晚自修,妈妈没了帮手,显得更忙了。有时我回家吃晚饭,怎么也找不到妈妈的影子。揭开锅盖,便是一碗饭和一碗菜放在蒸帘之上,它们在半锅热水的能量传递下还冒着热气。
同年伯伯的儿子叫东,比我个子矮,眼睛小而亮,两块颧骨稍高。虽然父亲多次要我叫他哥哥,但我总叫他的名字。好在东热情好客,与我一见如故。每次晚自修结束,东就站在教室门口等我。两人结伴回去,睡在一起。东常给我讲故事、讲笑话,最终两人笑得东倒西歪。他还和我讲语文书里的孔乙己,眉飞色舞而略显结巴,仿佛要将书上内容原原本本背出来似的。我在小村庄长大,没有见过世面,遇到人总是害羞,不敢向别人敞开心扉,朋友很少。但在东面前,我无拘无束,什么话都讲。可以说,东是我的第一个知己。
但好景不长,东初中毕业后,没能考上高中。我也年长胆大了些,便不再寄住西村,尝试着晚自修结束后直接回家。从此,我们便很难再见了。
晚上九点左右,天色已伸手不见五指。一条山岭,百余步石阶,一旁是荒草土墙,一旁是茶山菜地。一个十四岁的的少年,手举洁白颀长的葵花杆火把,疾速而行。
拿葵花杆作火把是本地的发明,虽然山里不乏可供照明的松脂,但山里走夜路最常用的还是葵花杆火把。每年,葵花籽成熟,割下圆盘,便将直而粗的葵花杆砍下来。捆好后,背到池塘,拿木桩将它们钉到塘底,几个月后,捞起来,清洗掉已腐烂的表皮和里面白而软的芯,放在太阳底下晒干。只剩下木质部的葵花杆,易点亮,火光大而少烟,耐燃烧,带一根去晚自修,照明回家的路便绰绰有余。
但葵花杆火把也有不便之处:雨天不是怕被雨淋湿,便是怕烧了雨伞。后来,我的父亲特意到供销社买了手电筒。有了手电筒武装,走夜路方便多了。
步入中年,我还会回想起晚自修结束后那一幕幕回家的情景。皓月当空、月光如洗的晚上,树影幢幢,大路泛白。远近山色,一览无余。人似乎走在幻境里,但我绝没有赏心悦目的感觉,仅有满腔恐惧。
那几百个夜晚,只有我自己知道,是如何翻山越岭的。不远望,不旁顾,不回头,脚步一刻不停,以一个念想压抑内心恐惧;跟月亮赛跑,跟时间赛跑,早一点回家,让满脸愁容的妈妈早一点安心,让还在灯下忙碌的妈妈因我的帮助早一点休息……
有人不禁要问:那持续两年多的晚自修,到底是怎样的呢?
那个年代,晚自修没有老师坐班,学习全靠自觉。值日老师来了会鸦雀无声,走了便大闹天宫。聊天者有之,冬天拿火钵煨豆和玉米的有之……当然也有少数几个静静看书的。
初中毕业,我的晚自修宣告结束。过早“牺牲”一个少年的无忧无虑,换来我高中“入场券”,并为进一步求学埋下坚实的基石,旁人看来,实在不错。
看来,真应感谢促成我参加晚自修的同宗哥哥!